马车离开西风镇,已经是过午时分,晴好的天气突然开始变,乌云万里,压城欲摧。李玄风和裴悦的马车在前,丁当的马车在后,赵天孙和蓝衣年轻人并骑在侧。应了这天气突变,所有人也都不说话,默默赶路。

    蓝衣年轻人面无表情地骑马走着,突然觉得马在剧烈地发抖,并且蹬蹬地想往后退。

    他一回头,就看到赵天孙伏在马上,探手用力地揪住他的马尾巴。见他回头,又拽拽马尾巴:“走慢点,慢点,我有话说。”

    蓝衣年轻人勒缰减速,两人一起落在后面。

    “什么事?”

    赵天孙放开马尾巴,低声问:“你有派人去通知陈默吗?”

    蓝衣年轻人淡淡地说:“没有,他自己有耳目,知道要出事。我昨天晚上接到他传书,他已经到了。”

    赵天孙左右望望,诧道:“到了?没看到啊?”

    蓝衣年轻人沉默了一下,说道:“他从北面来,顺道过长安。他说他在长安……给他老婆买时新的衣服首饰,很快就过来。”

    赵天孙嘿嘿笑:“他老婆也来了?真好。早知道把我老婆也带来,热闹多了。对了,小叶子,你什么时候娶老婆?也带过来,咱们日月星辰也可以办个家庭聚会……”

    蓝衣年轻人突然杀气迸发,冷冷地说:“赵天孙,第二次了。事不过三。”

    赵天孙急忙伸手压压,示意他放轻松:“好,元烨,元烨,哦。我其实是想跟你商量一下,我觉得不太对劲,觉得要不要现在把李玄风扣下。”

    元烨瞥了他一眼:“他说的?”

    (“他”是个专有名词,指裴悦。)

    赵天孙摇摇头:“他好像没什么防备心,但我觉得,现在大公子的消息已经得了,就算大公子被扣在皇,凭他李玄风也救不了人。不如此时跟他翻脸,把他拿下,免得到了长安,又多生事端。况且此行有女眷跟随,不宜冒险。”

    元烨皱了皱眉头:“这样不好吧。”

    赵天孙不解:“哪里不好了?多安全哪。”

    元烨摇头:“这样不礼貌,他又没做什么……”

    赵天孙哼了一声,不屑地说:“礼貌,是礼貌重要,还是公子的命重要?”

    元烨冷冷地说:“有我在,很快陈默也到了,就算天塌下来也能顶住,有什么好怕的。”

    赵天孙有点怒了,低声骂道:“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元烨翻了他一眼:“臭老头子,就你知道!”

    这边吵的有点欢乐了,一不小心马走得快了点,两骑到李玄风和裴悦的马车边。突然,李玄风就从窗户里探头出来,笑道:“两位议论什么呢?”

    赵天孙瞪了他一眼:“关你屁事!”

    元烨见不惯他这江湖野气,故意和他对着来,便和气地对李玄风说:“失礼了,殿下不要跟野人一般见识。”

    说完,拉着马便往后落,不搭理赵天孙。

    赵天孙也收缰后撤,又和他并肩同行,哼了一声,道:“如果陈默真得来了的话,我倒也相信凭咱们几个,天塌也没事儿。但是如果天黑之前还没见到沉默,到前面歇脚的镇上,就把他拿下。这样说的话,元掌门,还有异议否?”

    元烨瞥了他一眼,不说话。

    “那就是没异议了。”赵天孙叹了口气,勒马向前。“每次跟你讲话都气得肺疼,怪不得武当派的养气功夫那么深厚,整天对着你修炼……”

    元烨突然飞起一脚,朝赵天孙的后脑勺踢过去。

    赵天孙拧转身子,双手一架。

    一声闷响。

    “你的养气功夫也不错,不知道是对着谁练的?”

    元烨收脚,在马背上端坐好,冷冷地说:“你。”

    马车里。

    李玄风笑道:“裴公子,我很好奇,令兄是个怎样的人?”

    裴悦正低头看扇子,闻言抬头,微微一笑:“他么,是个很好的哥哥。很温柔,很照顾人。”

    李玄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是么……”李玄风叹道,“你知道在我的印象中,我的哥哥是什么样的么?”

    “皇上?”

    李玄风点点头:“对,皇上。”

    他把帘子掀开,望望窗外的风景,便把帘子挂在钩上,透气进来。

    “从我记事起,他就是个很冷酷的人。我虽是父皇的儿子,但我母亲出身低贱,虽然生了我,但也没能改变她的命运,只能是又多了一个人受欺。”

    裴悦注意到的称呼:“母亲……她竟然未被封妃么?”

    李玄风苦笑着点点头。

    “对。我小时候的记忆中,我经常因为很小的事挨打,尤其是玄启,和他的母妃德妃,如果落到他们手中受罚,他们简直恨不得我立刻死了,免得有人跟他们抢东西。其实,父皇并不特别喜欢我,他很忙,每次去国子监见到我们,总是说一两句话就匆匆走了。那些国政大事,在当时只有五六岁的我而言,本不知所云,除了年纪最长的玄启能对答之外,我和玄贞都只会支支吾吾两句,玄明是老四,比玄贞还小,更不知所以然。父皇对我们便不甚在意。后来,玄贞的舅舅要远去封国了,他不能带走玄贞,又担心他受欺负,就为玄贞定下了与云南王结姻,然后让他迁出皇,另立私邸,以示绝无争权之意,所以玄启暂时就放过他了。后来,在我十五岁的时候,玄明死了。”

    回想往事,李玄风的眼中有一丝伤恸。

    “他在围猎的时候,被玄启误,御医未能及时赶到,因此丧命了。”

    听到这里,裴悦知道其事后必有隐情。试想,即使真是误,皇子出城,随行都有御医,何至于延误医治?

    李玄风望了望窗外的云。

    “当时我就在玄明身边,我到处找御医,找不着,我跪下来求玄启救他,玄启无动于衷。从中箭,到玄明死,整整一个时辰,只有我一个人陪在他身边。我满头大汗,身边连一寸绷带也没有,我坐在他旁边,听着他呼痛的声音从强变弱,渐渐地消失。御医到的时候,他的身子都已经冰凉了。我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原来不止母亲卑贱的我,玄明的母亲贵为皇后娘娘,也就是当今的皇太后,她那时照样也救不了她的儿子。在玄启的眼里,玄明是皇后娘娘所生,对他的威胁更大一些,所以当时死的才不是我,而是玄明。”

    裴悦沉默着。

    李玄风突然笑着问他:“你说,要怎样做,才是好哥哥?”

    裴悦不答。

    两人相对不语,马车碌碌向前。

    天色开始有点暗了,空气还是湿重,但云却稍稍退去,天际开始染上晚霞。夏日的晚风凉爽宜人。

    “我要杀了他,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忙。”李玄风突然开口。

    裴悦怔了怔:“我?”

    李玄风笑了:“不是你,是你手下的‘鹤’与‘虎’。”

    裴悦望了他一眼,微笑道:“你对我家知道的不少。”

    李玄风哑然:“知道‘鹤’与‘虎’,是很稀奇的事么?你家的这双雄,和日月星辰四杰,只要对裴家有了解的人,大多是知道的。”

    裴悦拿扇子敲敲头,叹道:“我老爹临死前安排我,要做好保密工作的。看来我真是太失败了,太对不起地下的老爹啊。”

    李玄风被逗乐了:“你太谦虚了。虽然不少人知道双雄和四杰,但都只是代号而已。四杰还罢了,偶尔能有些蛛丝马迹,这双雄,应该是朝中大员?我是从小在廷和官场滚过来的,都从来没有察觉是哪两位。”

    裴悦放心地点点头:“那还好。”

    李玄风正色道:“说实话,我很佩服为裴家效忠的虎鹤双雄。玄启他,很重视笼络朝臣,笼络不成,便行清除。双雄能在朝中立身,而又始终未被收买,背叛裴家,这都是令尊的辛劳。”

    裴悦笑而不语。

    李玄风突然一转口风,试探道:“我想知道,这鹤与虎,到底是谁?”

    裴悦停顿了一下,问道:“你想知道?”

    李玄风叹气:“岂止是想知道,简直是好奇得睡不着觉。”

    裴悦嘴角勾起一丝笑,正要开口,还没等说出来,突然呼地一下,车门的帘子被大力地掀开,一个雄壮伟岸的黑影凶神恶煞地闯进来,恶声恶气地喝问:“这么好奇?那本尊来了,你要不要跪地迎接啊?!”

    李玄风心脏骤停了一下。

    裴悦突然……

    ……

    ……

    ……

    ……

    吐了。

    哇啦啦一通。

    李玄风急忙扶他下车。

    他的头才一探出来,突然就觉得一线冰凉压在后颈上,低着头看不到人,只能看到一个黑衣的男人的脚,和一个红衣的女子的裙边。

    那女子拿刀压着他,凶恶地喝问道:“说!他为什么吐了?是不是你给他下毒?!”

    李玄风急忙摆手:“没有!”

    那凶悍女子还等继续喝问,所幸这时候没来得及出车厢的裴悦已经车里吐得差不多了,探身出来,抱歉地解释道:“麻烦了麻烦了,我是花生米吃多了,油气有点大,吃得不舒服……”

    那女子这才放开刀,笑道:“啊呀,悦悦啊,你喜欢吃花生米早说嘛,姐给你做,保证油气不大又好吃,你很少出门,不知道这外面卖的东西,很多是不能吃的,就算没有毒,也都不干净,谁知道那花生是什么米,油是什么油?万一吃坏了,多划不来。听姐的,知道了么?”

    裴悦只能不停地点头:“知道了,知道了,谢谢姐,谢谢姐。”

    李玄风抬起头来,才看到面前凶神恶煞二人组的真面目。

    那红衣女子,是个极飒爽利落的美貌女子,看起来肤白胜雪,洒爽利落,又天真泼辣,颇有在京上见过的那些异族女子的风范。

    她身旁的男子,就是刚才突然闯进帘子里的雄壮男人。日光下看来,他的身材倒也不如何雄壮宽大,只是背上背了一个大包袱,单看影子,实在是又胖又壮。

    “裴悦,你看到我怎么能突然就吐了呢?我还以为我怎么了呢,竟然让你一看到就这么反胃。下次吐之前先讲一下,别突然就吐了,好打击人。”

    那男子开声抱怨。

    裴悦只好很惭愧地拱手:“陈默哥,实在是对不住,其实我经常一年也不吐一次的,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惭愧,惭愧。”

    这边惭愧来惭愧去还没完,李玄风转眼一看,那红衣女子早已跑过去把丁当从车里拖出来了。

    “阿当,好久不见了呀!我有给你带礼物!我画的图样,定制了好几样首饰,大多是玳瑁的,你一定很喜欢。东西都在老陈的包裹里呢……”她扬声叫道,“老陈!快点找地方住!我要拆包!”

    裴悦拍拍男子的肩,微笑道:“陈默哥,已经快到镇上了,麻烦你去订一下客栈。”

    陈默咳了一下,扫视了一眼,确定目标,跑到元烨马旁。

    “小叶子,这包衣服和首饰是我老婆和阿当的,先放你马上。你帮我带过去。”

    他刚把包袱搁在元烨旁边,元烨突然剧烈地一抖,迅速地伸手把包袱推下马去。还好陈默接得及时。

    赵天孙在旁边提醒他:“老陈,元烨他对女人和女人的东西都很恐惧……”

    陈默不满地瞥了元烨一眼:“不是传言说他跟他某个小师妹好上了吗?原来还没有改,真堕落。”

    元烨觉得很头大。

    他倒觉得应该问问这帮爱妻狂和妻管严,什么叫堕落,给翻译一下什么叫堕落,什么叫***堕落!他只是单身而已,只是对女人比较过敏而已,比起这帮唯妻命是从的大叔,谁比谁堕落应该一眼即明啊。

    忿忿间,红衣女子,也即是陈默的老婆跑了过来。

    元烨突然从马背上弹起来,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宝持,你怎么来了?”

    “陈默,你怎么还没走?”

    “宝持,我这就走了。”

    “陈默,快去快回!”

    陈默跳上马背,得得得地走了。

    乱糟糟一通,此时才得解释的空。

    裴悦向李玄风介绍:“青王,方才走的那位,名叫陈默,这位,是他的妻子,薛宝持。身份就不必介绍了,他刚才都自报门庭了……”

    李玄风暗想,看来薛宝持,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鹤?陈默是虎。从形象上来说比较符合。虽然他一直想套裴悦的话,想知道在朝中为裴家“卧底”的,究竟是何方高人,没想到这么爽快,立刻就见到了。

    “陈默管制五城兵马司,进城的时候应该会有方便。”

    五城兵马司?

    李玄风吃了一惊:“他是五城兵马司的……”

    裴悦点点头,笑道:“是也。”

    裴家传说中的虎,竟然是五城兵马司的头儿?那个传说中集城管、消防、保安、八卦、调解为一体的超级全能管家婆机构——五城兵马司!

    总觉得,想象中裴家的虎,应该至少是皇的禁卫军统领才对。算了,五城兵马司管得宽,也挺管用。而且五城兵马司常巡查,对各道上的消息是了如指掌,估计裴家当初在五城安排人,也有出于这样的考虑。对于安防来说,五城兵马司对长安的意义,相当于皇禁卫军对皇城的意义。

    但真是太意外了。

    那个薛宝持,看起来很有过人之处,但此时无人介绍她,也不便追问。

    天黑透之后,一行人才到了镇上。

    这个叫柳罗镇的小镇子,只有一家叫悦来的客栈。

    (你们是知道我的,我就是传说中全国连锁,酒店业的老大,悦来客栈。)

    “老陈!今天你别处找地方睡,我要跟阿当一起睡!”薛宝持不容反驳地宣布了,陈默只好另找睡处。

    李玄风独卧一房,一直听着隔壁薛宝持和丁当窃窃私语到三更时分,才渐无声息,好像终于睡着了。他才悄悄地下床,出门。

    客栈后院只有空荡荡停着的马车,没有人迹。李玄风小心地看了看周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哨子,轻轻吹了吹。

    后院的院墙后面,一个黑影敏捷地翻过墙来。

    “探听到鹤虎双雄的消息了?”

    李玄风点点头。

    “是谁?”

    “五城兵马司陈默,另一个叫薛宝持,身份还不清楚。”

    “我会转告皇上,调查此二人。明日到长安之前,尽量要让裴悦写下谋反的罪证。如果能扳倒裴家,皇上不会亏待你的。”

    虽然李玄风已经听厌了这种话,但他还是点点头。

    “谢皇上。”

    黑影迅速地翻墙,消失在夜色中。

    李玄风站在后院,吹着夜风,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看似可轻、可蔑、可欺、可骗、可杀、可辱、可利用、可抛弃,骗人的劳心费力,被骗的痛苦伤心,但这骗与被骗,数千年来,在不同朝代争权的舞台上反复上演,没有人厌倦。

    就只是为了流转在掌中的名利二字。

    李玄风慢慢地迎风张开自己的手,凝望着自己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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