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郁临渊不对,是在夜里。

    用过晚膳之后,趁郁临渊睡下了,郁墨夜自己也趴在床榻边上休息了一会儿。

    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也不知时辰,见屋里烛火亮着,窗外漆黑一团,只知道是夜里。

    山寨的夜很静,静得有些瘆人钤。

    她抬眸朝床榻上看去,男人还在熟睡着。

    只手撑起下巴,接着床头的烛火,她细细睨向男人沉睡的容颜。

    剑眉、薄唇,五官真的完美到无可挑剔。

    就算面色苍白,就算薄唇发紫,就算眼窝处留下两团暗暗的青灰,就算这样阖着眸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她心口莫名一跳,一动不动,那样安静,安静得就像是……声息全无!

    声息全无?

    脸色大变,她连忙站起,探身去看。

    “皇兄……”

    她试着唤他,伸手探上他的鼻息。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跟伸出去的手一样颤抖。

    一起抖个不停的,还有心。

    男人没有任何反应。

    她的手迟迟不敢落向他的鼻尖,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将她裹得死紧,让她呼吸都呼吸不过来。

    如果……如果……

    她不敢想。

    “皇兄……”

    手终是没有勇气落向鼻端,而是改落在了他的脸上。

    她轻轻拍打他的脸,试图将他唤醒。

    入手一片冰凉,让她更加大骇。

    泪滚落了下来,她开始摇他:“皇兄,你别吓我,快醒醒,别吓我……”

    “如果想要朕的毒发作得更快一点,你还可以摇得更大力一些……”

    男人苍哑虚弱的声音骤然响起,吓了郁墨夜一跳,也让她心中一喜。

    泪眼朦胧中,见男人已经睁开了眼睛,在看着她,她犹不相信,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定睛再看,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你没死啊!”欣喜若狂也不过如此。

    男人不悦地蹙眉:“很想朕死?”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

    郁墨夜连连摆手,心中虽因他没事而狂喜,可是很快,就又纠做了一团。

    因为男人的样子。

    她从未见过这个男人如此虚弱的样子。

    像他这样的男人,隐忍得很,也会伪装,既不以真实的喜怒哀乐示人,也不以自己的软弱无助示人。

    旁人看到的,永远是波澜不惊,是从容,是淡然……

    而此刻,面色苍白如纸、眼窝微凹且青灰、嘴唇发紫……

    就连说话都显得甚是吃力。

    显然身上的剧毒加重了。

    可,解药却毫无眉目。

    别说解药,就连此毒是个什么毒,天明寨的几个会医之人都没研究出。

    等宫中太医前来需要些时日,根本等不起。

    而且,就算太医前来,也不一定识得此毒,毕竟天明寨虽远不比宫里,可其实也是卧虎藏龙之地,照样束手无策不是。

    “皇兄下午说的那种解毒的方式是真的吗?如果那样做,是不是真的就能度掉皇兄身上的毒?”

    男人躺在那里看着她,看着她眼眶红红一本正经问他的样子。

    许久,他才动唇缓缓开口:“如果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我愿意。”

    恐他说太多的话更加消耗体力,她没让他说完,就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和决心。

    她的意思不仅仅是愿意自己度毒于身上,也愿意将自己给他。

    心甘情愿地给他。

    男人没有做声,只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见她竟抬手开始解自己的袍子,男人眼波动了动,唇角虚弱一勾:“你看朕现在这个样子,还能……”

    “我来。”她说。

    说完,才感觉到窘迫,脸霎时就红了。

    连忙支支吾吾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皇兄现在不是特殊情况嘛,然后……然后,就我来了好了……”

    解释完又觉得其实根本没解释出什么。

    男人唇角笑意更浓,“你行吗?”

    郁墨夜更窘了,面红耳赤。

    她也不知道自己行不行,她只知道,现在不行也得行吧。

    不管怎样,自己毕竟也经历过两次人事,怎么做,还是知道的不是。

    所以……

    “试试吧。”她听到自己说。

    男人终于忍不住轻笑出了声,笑完,又虚弱地“咳咳”了起来。

    郁墨夜一急,连忙让他不要笑,也不要说话。

    男人却是边咳,还边要笑,且还要说。

    他说:“你难道不知道,这种事情,女人可以强迫,而男人若是不行,却是勉强不得?”

    郁墨夜一滞。

    这个她当然知道,不然,也不至于刚刚回宫那会儿,为了不想让太后赐锦瑟给她,还跑去跟他说,自己不能人道。

    可是……

    他又不是不行,只是中毒虚弱而已。

    只要她稍稍……撩拨,应该……

    “试试吧。”她再次说出这三个字。

    说完,又继续解自己的外袍。

    男人笑着低低叹,面色苍白,明明虚弱至极,一双眸子却是晶亮如星:“说你蠢,你还不服气,下午你不是自己也说此方法不可能,朕也承认了是骗你的,你竟然……”

    郁墨夜落在盘扣上的手就僵顿在了那里。

    并不是因为男人的话,而是因为唯一的一点希望也破灭。

    她何尝不知道这种方法有多无稽。

    她何尝不知道他下午是逗她玩的。

    她不是傻子。

    就算蠢,她也不是傻子。

    她只是没有办法,他身上的毒加重至此,随时都可能发作,随时都可能会死。

    她是想抓住任何哪怕一点点救他的可能。

    下午虽然她说此法不可能,他也承认说是不可能。

    可她自欺欺人地想,或许,或许是因为此法要牺牲她,而他不愿,所以才故意顺着她的话说不可能。

    她想,如果是真的呢,虽然这真的不合常识,但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不是。

    如果就是真的呢?

    事实证明,没有如果,这世上没有如果。

    重新将袍子拢好,她垂了眉眼,沉默地坐回到了凳子上。

    男人一直看着她,她坐下来,他也侧首看向她。

    见她默不作声,又一直在低头抠玩自己的手,男人意识到自己的话语可能有些过,遂笑着开口:“生气了?”

    郁墨夜摇摇头,面色沮丧:“解药怎么办?”

    她现在哪还有心情生气?

    男人眸光深凝,片刻之后,支撑着身子想要坐起。

    郁墨夜瞧见连忙起身搀扶:“做什么起来?”

    “你去找萧震,替朕拿一样东西。”

    男人坐起身看着她。

    郁墨夜拉过软枕塞在他的身后,“什么东西?”

    ********

    厢房,一豆烛火。

    萧震坐在灯下,手里把玩着一枚铜钱。

    铜钱映着烛火,泛着金属的光泽,铜钱的表面和棱角处已是磨得光溜泛白,一看就知是长期拿在手上把玩摩挲的缘故。

    门口响起细碎的叩门声。

    眸光微敛,他将铜钱拢入袖中,起身,走到门边打开门。

    郁墨夜站在门口。

    “有事?”

    目光一扫走廊左右,萧震目光落在郁墨夜的脸上。

    郁墨夜点头,“嗯,皇上让本王找大当家的拿点上好的茶叶。”

    萧震凝了她片刻,“进来吧。”

    转身往屋里走。

    郁墨夜跟在身后也进了屋。

    大概是刚刚沐浴完,屋子里还散发着淡淡沐浴皂角的清香。

    房中央烧着暖炉,屋中很暖和。

    萧震也褪去了白日的厚重青袍,只着一袭白色的中衣,缠箍在额上的发带也取了,头发未加一丝束缚,垂于脑后,被橘黄色的氤氲烛光一笼,显得整个人多了几分儒雅飘逸。

    见他拉开壁橱,自里面取出一包茶叶,郁墨夜举步走近,在离他还有两三步的地方站定。

    “今日之事,多谢大当家的仗义相助。”

    虽然早上的时候,她来找他问郁临渊的下落,他曾捉弄于她。

    但是,对他,她还是感激的。

    发自肺腑的感激。

    明明已经将她跟郁临渊拿下,却并未对他们不利。

    跟郁临渊坦诚言明一切,并征得郁临渊相助。

    说明,她没有看错人。

    她就说,一个有孝心的男人不会坏到哪里去。

    他不坏,光明磊落、且有责任有担当。

    而且今日她被萧章挟持时,为了让萧章放了她,他甚至说不要遥心丹了,还同意萧章提出的,离开天明寨,让出大当家之位。

    虽然她知道,他也是因为迫于皇室压力,为了天明寨的安全,才这样做的。

    但是,这也绝对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举措。

    毕竟舍弃的不是无足轻重的东西,而是母亲的救命药、赖以生存的环境以及得之不易的当家之位。

    萧震转身,将茶包递给她:“不用谢我,王爷的命是皇上救的。”

    郁墨夜怔了怔,被他直白得不带一丝拐弯抹角的话搞得有些尴尬。

    接过茶包,讪讪一笑:“那也要谢谢大当家的。”

    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遥心丹拿到了吧?”

    “嗯,拿到了,已经让人在配解药。”

    “那就好。”郁墨夜点头。

    总算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所以,还是得谢谢王爷,若不是王爷用计,且舍身相助,又岂会那么轻易拿到解药?”萧震又返身将壁橱的门关上。

    郁墨夜笑着摆手,“彼此彼此,无需客气。”

    忽然想到萧鱼。

    “上午情况紧急,本王跟六姑娘也是临时起意,皇兄并不知我们的计划,所以,误以为六姑娘对本王不利,才会出手伤了六姑娘,并非有意,本王替皇兄给大当家的致个歉,请大当家的见谅!”

    郁墨夜边说,边对着萧震颔了颔首。

    萧震鼻子里发生了一声轻笑。

    “王爷甚是奇怪,伤人的是皇上,被伤的人是六妹,王爷跟我都不是当事人,王爷做什么跟我致歉?若王爷真想要代替皇上表达歉意,可直接去找六妹。”

    虽声音不大,语气不重,且面含笑意,可郁墨夜还是听出了几分不悦。

    她有些懵。

    不知他突然不高兴的点在哪里?

    说实在的,她这也是客套之语,就客气地寒暄一下,本也没打算需要得到他什么回应。

    他却似乎有些当真。

    算了,无视。

    一个大当家的,性情有些怪异,也是可以理解的。

    就像是郁临渊,身为帝王一样。

    虽然天明寨不比皇室,却也算是天下第一寨,居高位者怕是都是这幅德性。

    “那这个替皇兄谢谢大当家的。”她举了举手中的茶包。

    这个总可以谢他吧?

    原本以为他会回她一句不用谢,谁知说出来的话又再次让她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

    他说:“王爷似乎很喜欢替皇上,替皇上这样,替皇上那样……”

    郁墨夜竟是无言以对。

    好吧,她其实还是一句客套话啊。

    他似乎依旧在当真。

    且关注的点也太与众不同了。

    笑笑,她未再多说。

    萧震也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微微凝神,忽然举步走到窗边。

    探头看向外面苍茫的夜色,左右环视了一圈,眸光微敛,将窗门拉下。

    末了又走到门口,同样左右看了看外面走廊,然后将门关上。

    郁墨夜看着他,疑惑开口:“大当家的这是要……”

    “跟王爷说些肺腑之言。”萧震缓缓走近。

    “什么肺腑之言?”

    “皇上为何突然让你前来取茶叶?”距离郁墨夜两步的距离,萧震站定,不答反问。

    “哦,皇兄说想喝茶,可是,又觉得屋里的茶水不好,所以让本王来跟大当家的拿些上好的,皇兄说,大当家的肯定有。”

    “王爷是真傻还是假傻?”

    “大当家的什么意思?”

    “一个中毒之人要喝什么茶叶,茶能解毒吗?王爷不会天真地以为,四王妃是为了王爷才寻到天明寨的吧?”

    郁墨夜默了一瞬,“大当家的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我没有猜错,此时此刻,皇上应该在四王妃的厢房里。所以,我要说的是,让王爷来找我拿茶叶,不过是借口支开王爷,而四王妃千里迢迢找来天明寨,担心的,其实是皇上的安危。”

    “什么意思?”郁墨夜气息微急。

    “什么意思?”萧震轻嗤,“都说了这么直白了,什么意思王爷还不懂吗?意思就是,你的皇兄和你的王妃,有问题。”---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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