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羁很想和沈木兰在外面多呆一会儿,而不是就这么分开,各自回帐篷里去。只是两个人总不能就这么干坐着,总得聊点什么吧。但是聊什么又成了问题,总不能他说的东西沈木兰一无所知,又或者一点兴趣都没有吧。虽然他并没有和女子相处的经验,但是也知道话题至少要有共同性才能继续下去。

    如此一来就难住了君不羁,他和沈木兰原本素不相识,两人成长环境不同,彼此对对方所在的地域并不了解,虽然他还可以以母亲、姨母和妹妹这些他身边的女子作为参照,但是他以前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国事上,对她们所追逐的胭脂、水粉、衣服、首饰,……这些东西可谓是一无所知,而且他也不觉得沈木兰对这些东西会像母亲她们一样那么热衷。

    就在君不羁为难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两个人都知道的人物——沈彧,因此他就这个话题说了下去:“其实沈彧这个人也是长安城的一则传奇,而且是前缙近四十年江山中最传奇的一位人物。他的人生甚至要比前缙的三位皇帝还要来的传奇,是撰写前缙历史时,一位绕不过去,也无法忽略的人物。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前缙的历史是由他缔造的。”

    沈彧和沈木兰生活在一起,对自己的过往只字不提,哪怕是将骉鹘分裂成东、西骉鹘这样大的事都是沈木兰先从西骉鹘人那里听来,然后去问沈彧的。一开始无论沈木兰怎么问,沈彧都不肯告诉她。直至后来西骉鹘发生政变的时候,沈彧才简单的和她说了一些往事。

    所以关于沈彧的事,都是沈木兰从西骉鹘人、或者从原前缙慜帝的皇后,现为西骉鹘右贤王的一名妃子的息后口中,亦或者是从西骉鹘里的汉人和草原上的牧民那里听来的。等她和幺姑流落在草原后,她也从幺姑那里听来一些。不过这些人,要么是一无所知,要么是所知不多,要么是只知道沈彧在草原的所作所为,要么也是道听途说,要么……

    对沈彧在中原的所作所为,除了息后还有她身边从缙朝宫廷带过来的人能说出一二之外,其他人都说不出多少来。奈何息后在缙朝为后的时候,并不关心国家政务,只是偶尔听身边的女官和宫女们在说前朝“八卦”的时候,听那么一耳朵而已,所以沈木兰对父亲的过去也就知道个只鳞片甲。

    因此听君不羁说起父亲,她的心情十分激动,她很想知道父亲的前半生是怎么个模样。见他停了下来,忙装出一副好奇的模样,问道:“缔造缙朝历史?这话怎么说?”

    君不羁见沈木兰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于是就继续说了下去:“沈彧字茂之,号简斋,幼时就有神童之称。据说当初缙定都长安就是因为他的一番话。”

    “缙灭南楚之后,曾有意定都金陵,当时年仅七岁的沈彧对缙文帝言道‘自中原陆沉1以来,胡夷侵扰中原,并于神州立国称帝,觊觎神器九鼎。南楚虽是汉家衣冠,但是百余年来,却只能缩于金陵,偏安一隅,而无力一统天下。陛下若是只想割据一方,安居一地,定都金陵自然没有问题。可若是志在天下,当以长安为都。’”

    “沈彧以汉定都为例,言道‘昔年汉高祖斩白蛇起义反抗暴秦,天下平定后,留侯建言建都长安,称长安左有肴函之险,右有陇蜀丛山之溢,土地肥美,沃野千里;加上兼具巴蜀财富与河套地区的畜牧便利。可以在三面防守,又有黄河和渭水开通漕运,运通京师。亦可以顺流东下以运送粮草,维持出征队伍的补给。正是所谓天府,金城千里!汉高祖采纳其建言,建都长安,从而开创汉家四百年江山。因此陛下若是意在一统中原,长安正是用武治国之都。’”

    “缙文帝并不因沈彧年纪幼小而忽视他的话,反而称赞其言语如醍醐灌顶,发人深省。之后经过和大臣们商讨,他最终决定定都长安。在缙定都长安之后,果然,不上十年就结束了中原百余年的分裂局面。哪怕之后缙灭雍立,臣子们曾建言新朝新气象,建议另行挑选城池为都,都被高祖皇帝以长安位于灞河以西、渭河南岸,在交通、军事、经济等方面,是关中建都的最佳位置为由给拒绝了,并将沈彧当日对缙文帝所言拿出来做例证。”

    沈木兰听呆住了,她没想到父亲竟然早慧至此,不过七岁就已经有了这么敏锐的政治眼光,看到了很多人都看不到的问题。

    透过君不羁的描述,她仿佛看到了一名垂髫之童,宛如小大人一般在缙文帝面前侃侃而谈的画面,心中升起一股骄傲和自豪,不由得问道:“这是真的吗?”不是不相信,而是因为家人太过出色,惊讶之余,因为整个人处于狂喜之中带来的那种不真实感,所以才要再确认一下。

    君不羁笑了一下,说道:“应该是真的。毕竟缙亡国不过三十余载,当年的人在世的还有很多,更何况,写史的第一要求就是真实。”

    “写史?”沈木兰愣了一下,旋即反应了过来,问道:“大雍是在编写缙史吗?”

    以前胡夷的历史因为他们没有文字,都是口口相传。这种口耳相传的方式,不免会带有浓重的感情/色彩,再加上上位者的好恶,以及宣传的需要,所以最终胡夷的历史听起来简直堪比神话传说,根本不能当真。胡夷侵扰中原之后,受中原文化影响,一些大的草原部落开始创立自己的文字,但是类似关于自己部族的史籍资料这方面的事情还没有引起那些首领的重视。

    所以在听到沈木兰谈及史书编纂的时候,君不羁有些意外,不过想到她之前不经意间展露的文学修养,以及她并不承认自己是草原人,而是中原人,他又觉得没什么好意外的。因此点头说道:“是的。皇上正在命即墨家编写缙史。据说即墨家自唐虞至周,都是世代相传的史学家,只是中间出了些变故,改换了行当。不过自前朝起即墨家又恢复了祖传的史官恒业。刚才我和你所言,就是在即墨家正在编纂的缙史中的人物列传里看到的。”

    即墨家,沈木兰在心里牢牢的把这个名字记住了。因为太过于执着追究父亲的过去,所以她忽略了君不羁这几句话里其实不经意中透露了很多信息。

    君不羁伸手从地上薅了一根蒿草,拿在手里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淡淡的说道:“沈彧出身于门阀士族的长溪沈家,就是史上有所谓‘江东之豪,莫强周、沈’之说的沈家。家族社会地位显赫,但是他却被称之为‘撬动世家基石之人’。”

    这似乎算不上是什么赞语,沈木兰手托腮,侧过脸,看着他,纳闷的问道:“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君不羁说道:“他出仕之后,建言缙慜帝,以三省六部制取代原有官制。将以前为了选拔有用人才已萌生出的‘举明经’等科举制度确立下来,正式设立分科考试制度,取代九品中正制。”

    “自此选官不问门第,不仅达到了‘唯才是举’的目的,更是打破了被世家大族所垄断的官吏选拔权,使官员选拔大权重新收录到皇帝手中。虽然最后为了安抚世家,朝廷恢复了两汉时选拔人才的察举制,但是经此一事,世家门阀到底不复昔日荣光。他还提出于各地广建学校和书院,以此来打破了世家门阀对知识的垄断。……”

    沈木兰都听傻了,这些事情背后的东西有些她可能不懂,也不如君不羁这种在朝堂中的人看得那么透,但是她能听出君不羁所说的桩桩件件皆不利于世家,而沈彧却是世家出身,他这样做,等于是背弃了自己的家族,背弃了自身所在的阶层,站在了世家的对立面。

    虽然做皇帝的都希望做臣子的忠于他,但是在“家天下”的思想下,那些门阀世家出身的臣子们大多是将家族的利益置于皇帝之前。什么事都是先从自己的家族考虑,然后才是皇家,因而也造成了改朝换代时,世家门阀历经多个王朝而屹立不倒,从而有了“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这一句话。

    沈彧的这种行为可以说是和天下间的所有世家为敌,哪怕他背后有皇帝支持,处境也堪忧。政治上的事,沈木兰不是很懂,但是从小到大,沈彧让她读的那么多的史书可不是白读的。但凡历史上主持变法者,又有哪一位有好下场?

    因为触犯到了某些人的利益,不仅身家性命搭了进去,就连变法全部被废的比比皆是。就算变法内容留下来了,可是却未必能保得住自己的身家性命。好比商鞅,因为他的变法,使秦走上富国强兵之路,从而奠定了大秦一统天下之路,可是最后他又落得了什么结局?人被车裂后示众,全族被诛。还有晁错,纵使深得皇帝喜爱和信任又如何,还不是被腰斩于东市。

    虽然沈彧的做法是从根本上维护皇权,但是他市恩于天下的同时也是结仇于世家。天下人有多感激沈彧,世家门阀就有多恨他。

    沈木兰想到父亲临死之时对她说的那句“缙亡国灭之时,我就该以身殉之,却苟且偷生多年,今日不管因由如何,终究是个了结。”,留下她,慷慨赴死。她神情恍惚,似自语,又似在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因为‘士为知己者死’吗?”

    君不羁拍手叹道:“不错,正是这句士为知己者死。沈彧读书有成后出外游历,归国后于一次宴会意外邂逅刚登基不久的缙慜帝,两人相谈甚欢。而后,沈彧以起居舍人的身份出仕,之后迁给事中、中书舍人,中书侍郎、吏部侍郎,御史大夫、吏部尚书。一年中升迁四次,得缙慜帝破格任用。不过而立之年就升任中书令(右相),尚书左仆射,并担任六部中户部、吏部、兵部三部长官,还身兼三十余职,深得缙慜帝信重。……”

    虽然君不羁只是简单的介绍了一下缙慜帝对沈彧的赏识,但是沈木兰能从他的话里听出缙慜帝和沈彧之间的君臣相知。沈彧不过而立之年,就站在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权倾天下。难怪父亲会……。将思绪从过去拉回,她将眼中的泪意憋了回去,喃喃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想到缙慜帝过世之后,中原的乱局,君不羁叹了一口气说道:“若非缙慜帝意外身故,被压服的世家借机起事,缙慜帝身后子孙不肖,比扶不起的阿斗还阿斗,缙朝亦不会短短三十余载而亡。就算有经天纬地之才,被称之为管子再世又如何,沈彧还不是壮志难酬,徒留满腔遗憾,最后他能做的也只有像诸葛武侯一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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