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武忠和韩猛已经在武元衡驿舍门外伺立宿卫。他们二人昨日在州城将一应手续办妥,连夜便赶回了驿站,因见三人都已经休息,就没再禀报。众人在嘉陵驿用过早饭,打马离驿,继续西行。

    嘉陵驿驿馆中,驿壁旁站满了来往的大小官吏和文人儒士,一大群人围在驿壁周围,对着驿壁上的题诗指点惊叹,议论纷纷。宰相鱼服出行,过嘉陵驿题壁作诗,众人同在屋檐下,却无缘得见,这令围观者中绝大多数人扼腕叹息,深恨福浅。那南主在人群中,望着诗后“武元衡”的落款,拍了拍额头,挤出人群,站在驿站的台阶上,望了望模糊在烟雨里的一行人远去的背影,摇摇头,轻笑了一声,便踱回了驿舍。

    从嘉陵驿往西南行四十里左右就可以到达利州之交通枢纽益昌县,益昌县位于嘉陵江西岸,是白龙水、清江水、嘉陵水三江交会之地,其地东北接金牛道,西南接剑阁道,沿白龙水西北可出陇西,沿嘉陵江东南可至阆中,为古代入蜀必经之地,人称“北枕秦陇,西凭剑关,全蜀咽喉,蜀门锁钥”。这四十几里路程是利州绵谷、益昌两县的主要陆路交通线,因此较为平坦易行,便于驰马,未到中午时分,五人便进了宜昌县城。

    因先前已传牒利州刺史不需接待,加之益昌又不是州城,刺史李道古差人送来了绢五百匹以作迎送资费,武元衡一匹未取,照单奉还。五人在益昌县歇息了一阵,随即出城继续往西南而去。

    从益昌往西南入蜀的陆路有两条,其一由益昌西南入山区,逾白卫岭过剑阁到大剑镇,此道连山绝岭,飞阁通衢,也叫剑阁道,相传是张仪伐蜀所建,为蜀道之险峻所在;另一条是沿江驿路,由益昌向南沿嘉陵江西岸至望喜驿,过泥溪到大剑镇,此驿道较为平坦,据说是隋文帝因为剑阁道过于险峻,镇蜀之人据此易生叛心,故此另外开辟的一条坦途。两道循大小剑山,一为表,一为里,在剑州大剑镇交会,合为一道,聚于蜀门。

    几人从三泉至此,虽见惯了蜀中的巉岩险峰,但对峻极天下的剑门阁道依然颇生向往,加之韩猛之前随军到过剑门关,对这一带地形还算熟悉,故众人商议一番,便舍弃了沿江驿路,西行入山,直奔剑门。

    五人离开利州的大道,进入了西南连绵的山岭之中,沿山路行了约摸四十余里,便到了山岭的最高处,此处是利州和剑州的分界岭,也是山南西道和剑南东川两节度使的分界线。勒马东望,利州已然隐没在烟雨迷茫的山岭之间。向西南远眺,层峦叠嶂之中,一座座高耸的山峰在目力所及之处若隐若现。

    韩猛见武元衡在山岭上立马四望,忙拨了拨马头,靠近武元衡,欠身道:“相公,此岭叫白卫岭,下岭便是小剑戍故城,从小剑戍故城往西南到大剑镇,就是剑阁道。相公若是要歇息,不妨到小剑故城暂驻,听说白卫岭以前有大虫为害,不宜久留。”

    “白卫岭?天宝十五年,玄宗皇帝西行幸蜀,于利州益昌县山岭上见混元老祖骑白驴而过,视其为平定安禄山叛乱之兆,下诏封此山岭为白卫岭,莫不就是此处?”旁边李虚中接口道,“当年下诏封白卫岭时,还在所见之处修建了一座自然观,白卫岭在此,为何不见道观所在?”

    韩猛道:“从事好见识,玄宗皇帝白卫岭见到混元老祖的事情小的也听人说过,道观却是不知道建在哪里。去年小的随严节度去剑门关的时候,曾在岭上驻扎,也没听说过这里有道观。大军樵采安营,只怕是有的话也被军士拆毁了。要不小的四下找找,如果有的话,应该还能找得到一些砖石木料之类的。”

    武元衡听罢,扬了扬手上的缰绳,叹息道:“算了吧,就算如你所说,找到些砖石木料的,又有何用处。天宝十五年至今,已有五十余年了,自安史乱后,数十余年间,天下骚然,民被其苦,砖瓦草木亦不能免。今圣天子在位,海内初安,蜀中兵祸之后,百废待兴,诸君能与武某戮力同心,共安西川,虽二十七州亦能物阜民丰,又何忧一道观!”众人皆肃然拱手称是。

    下得岭来就上了阁道,小剑戍故城就在阁道的入口处,而今的小剑戍城已经被废弃,曾经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坚固堡垒,如今已淹没在半人高的蒿草杂树当中。原来横跨栈道的城门已被推倒,砖石瓦砾散落在阁道四周,几个稍大的石堆上杂草丛生,微微露出些斑驳的白色条石,上面依稀还留有火烧的痕迹。

    几人见此都默然无语,虽说此地废弃是因为“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但看到心目中险誉天下的坚城破败成了当下脚边断壁残垣,任谁都无法不生出兴亡无常的感慨。没了怀古的兴致,自然就没有驻足的心情。韩猛见几位大人都沉默不语,悄悄地驱马靠近武忠,朝武忠挤眉弄眼了一阵,见武忠对他摇了摇头,也就息了说话的念头,小心地控着马,在湿滑的栈道上踩出“崆崆”的马蹄声。

    没行得多远,栈道东折,一座高峻的山峰兀立在眼前,这山峰笔直如削,好似鸿蒙初开时掉落云天的无双宝剑,将栈道两边连绵的峰峦一剑划开,拄于这群山万壑之间。脚下的栈道西延至峰底倏忽不见,一道浑浊的流水在山脚嶙峋的河床间咆哮而出,一头扎进脚下栈道边深不见底的乱石崖下,发出雷鸣般的闷响,腾起霞蒸云涌般的水烟。

    众人心中凛然,打马而过,马皆惊惧战栗,不敢向前。无奈之下,一行人只得下马,牵着缰绳步行,鱼贯而进。走到那剑峰下栈道的尽头处,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方才走过的栈道北据高崖,南接深渊,本来就极为险峻,未曾想前面的栈道竟更是险绝,栈道不依寸土,完全凌空架设在悬崖中段的绝壁上,陡峭的崖壁上鸟不可落,猿不可攀。细雨迷蒙中,水汽激荡,层云摩崖,栈道蜿蜒其间,宛如登天之路。

    虽说这种凌空栈道在九井、五盘、龙洞各处都有,但那些地方山体紧仄,能看到地方有限,只能说是步步惊心,完全不像此处视野开阔,飞道凌绝之险尽在眼底,令人不由得心旌动摇,望而生畏。正踌躇间,忽听得前方有人长啸作歌,循声望去,烟云迷茫的深处,看不见人影,唯听得清越的啸声响遏行云,在四面壁立的悬崖间激荡回响:

    “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

    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

    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

    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

    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

    武元衡听得这歌,和李、裴二人惊疑地对望了一眼,又望向那歌声飞来处,捻须沉吟,若有所思。李虚中朝武元衡拱手道:“相公,此人能在此处歌此《长歌行》,恐也是一位奇人异士,不若前往结识一番,如能讨得几句风土人情、奇闻逸事,也好聊慰我等此行之寂寥。”武元衡见行到此处人马皆有疲倦之态、惊惧之色,也想找个由头舒缓一下众人的紧张心情,听李虚中如此说,便笑道:“常容见天路而思神仙,我等岂能不唯马首是瞻。”说罢,命韩猛在前,武忠押后,自己领着

    李、裴两人在中间,一行人牵马踏上栈道,往歌声处寻去。

    往前寻了约摸半盏茶功夫,啸声突然停了,众人驻足前望,只见前方栈道旁有一山壁凸起之处,不知被何人辟成了个不大的平台,平台上建有一座小亭,四角单檐,红瓦白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行至亭边,却见亭前有一驴当道,那驴通体纯白,四蹄漆黑,体型不大却很健硕,背着个扁扁的行囊,没配驴绳,歪着个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站在亭外的一行人。众人正打量间,只见亭中那人长身而起,朝众人拱手朗声道:“诸位旅途劳顿,贫道在此有礼了。”

    武元衡正待答话,却见身旁韩猛噗通跪倒,伏地大喊:“仙人在上,请受小的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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